咖啡因的攝取,還是從咖啡開始。

小學時期在舊誠品補過美術,記憶最深刻是踩著被燈光染黃的黑白拼接磁磚,踩過魚羊鮮豆滿滿的咖啡香。那時候總是會好奇的多看一眼,小木箱裡躺在紙花中的手沖豆牛皮紙包裝、牆上閃閃發亮、高聳的玻璃咖啡豆瓶子和冰滴咖啡機。

那時候「茶」只是外婆家時驚鴻一瞥的大人遊戲,外婆把小小圓潤的紅磚色茶壺注滿水,倒到另一個壺,蓋上蓋子溢出的水浸潤那壺,又在茶杯裡倒出清清金金的茶湯。白淺的煙絲兒無聲飄向天花板的吊燈,透明晶瑩的溢出瀝下不鏽鋼洞洞茶盤。

那時候,最愛養樂多的幼稚舌頭還喝不出茶葉在舌根回甘津甜,只覺得苦苦澀澀。

爸媽也不樂意未發育完全的腦袋太早接受咖啡因的刺激,渾不介意我淺薄嗜甜。

外婆的茶湯便在還不懂情懷的純真年代被匆匆沖淡。

等到初懂情懷、開始為賦新詞找情懷的時候,又正好搭上爸爸沈迷於義式咖啡。在早晨嗡嗡叫的咖啡機多洋氣?壓緊的咖啡碎被高壓榨出琥珀色油花,打奶泡時噴出的蒸汽聲音急促得像工業革命充滿新時代希望的機械噴息,一切是那麼新鮮那麼高端。

無論是講求時機稍縱即逝的打奶泡漩渦、雪白柔滑的奶泡在琥珀色咖啡液上旋轉跳躍的拉花,還是濃縮咖啡因帶來的亢奮,都太適合急需自我認同、與學測的叛逆高中生了。那一年咖啡是和爸爸的共同語言,喝咖啡讓我覺得自己像大人,像我太聰明到吵架吵不贏的爸爸。好像就因此特別明事理、特別先進似的。像是就因此和那年鼓吹太陽花學運的同學手中的左岸咖啡不同,多少撫平在學校因為搞不明白學運前因後果,常被同齡人一通革命精神教育的焦慮。

茶澀,咖啡也苦,可在這種奇怪的認同感和慰藉中,舌頭慢慢習慣在沒有糖的熱液中嚐岀咖啡香和乳糖的微甜。

那一年茶似乎被我揚棄,一如那年心高氣傲到不明白長者的智慧、聽不進心裡的師長溫吞慢慢的勸,還有硬要選擇唸建築系時拒絕去探索的那些我。茶是沈澱後才能慢慢品味的淺香,但在有同儕已經能坐在山路上,捧一杯熱茗悠然與山相看時,我還驕傲的不知茶滋味。

頭一次正視茶的事情,是在大二時設計課老師說的話:

「茶和咖啡是不一樣的。咖啡冷掉就不好喝了,要趕快喝完,所以咖啡是一個短的相聚。但茶可以一直回沖,只要還是熱的人就不會散,所以相聚呢,就可以比較久。」

茶對我來說開始有點份量了,變成一目十行時會偶然留心的那種關鍵字,這是我第二次想要找情懷。我開始喝別人送的英國W牌花茶,覺得香味有一點療癒;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動漫裡,有一種茶是注水後在杯子裡開花;知道宋代分茶跟拉花有那麼點異曲同工之妙;知道五十嵐的茶葉喝起來跟日月潭買的紅玉的口感天差地別。可知道就只是知道,擁有知識並不等於擁有素養或真的明白。

「真的理解」是我能聞出輕焙咖啡豆有點花果調香水的飄,聞到堅果和巧克力般厚重氣味時知道這是重焙豆,記得咖啡豆抓在手裡會油油的淌出炭培香。「真的理解」是看到機子就知道該怎麼用,寫文章時能設計一個咖啡聞起來很香卻很難喝、需要技術支援的兩光角色來安排充滿嬉笑怒罵的愛情線,知道咖啡機的把手能稱手的把另一個角色的腦殼敲出血,說不定還能從豆子是圓是扁當作破案線索,也能分辨煮出來的咖啡液長啥樣才對才會好喝。

咖啡是我肉體上沒喝到就頭痛欲裂、精神上融入生活習慣、聞到香味就想起老家早晨的活生生的情懷。但對於茶呢,除了喝綠茶會鬧肚子算是實踐得來的經驗,大多還是白紙黑字和蝦皮商品彩圖構成的概念。

用龍應台的話說,在茶的領域,我就是下班彈琴作詩的、上班荼毒猶太人的納粹一樣,徒有知道沒有做到,知識沒有變成素養的那種人-----說不定還不如,因為我連公道杯是幹啥的都是第一堂課才弄明白,逛蝦皮時才驚訝於茶壺的內膽又分蒸煮兩種。

回想大二的那次設計,買了日本茶道建築的書來看,知道有一句話叫一期一會,卻不知道怎麼應用在設計中、能以此發展出什麼樣的概念和實踐,不知道該去一併理解千利休美學,把設計做的很糟糕,該懂的都沒明白。

如果能把茶搞懂、身體力行地學習到其中精神是怎麼回事,應該就能做出其精神該呈現的模樣了呢?出於好奇和遺憾選了這堂課,也很期待能理解茶的世界。目前雖心嚮往之,更多只是暑假挑選租屋處茶杯時,偶然對一工業流水線茶杯鍾情,短暫被激起的購物衝動。

簡直淺薄到想為自己默哀。

未必期待對茶的愛能超越惰性,變成茶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愛茶人,過上精緻富有情懷的日常。但希望對茶文化和茶本身都能得其門而入,讓對茶的認識更上一層樓,能成為日後創作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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